皖能文苑

江火长歌

发布日期:2025.09.08

稿件来源:皖能马鞍山公司

点击次数:

江火长歌

作者:仝志明


●雾中火把

1947年,采石矶飘来的江雾,像一匹被岁月反复揉搓的亚麻布,低垂在天幕与水面之间,灰白里渗出铅青。雾深处,一盏煤油灯颤抖,火舌只有豆粒大,却固执地撕开夜色,像不肯熄灭的心脏。老韩——那年还叫小韩——提着它,踩着嶙峋乱石,给皖南电厂筹备处守夜。夜更深,霜意爬上厂房窗棂,像一层薄薄的银纱;小韩把棉袄裹紧,听江水拍岸,仿佛有人在漆黑里敲着铜鼓。

混凝土底座刚浇完,水汽与水泥的热气交缠,像大地在低声喘息。小韩掰开一块玉米饼,金黄碎屑落在灰浆上,像被时间封存的星尘。三份:一份裹腹,一份赠予未来,一份埋进基石。他把最后半块饼举到鼻尖,嗅到玉米与尘土的粗粝味道,那一刻仿佛听见百年后电流穿过铜芯的嗡鸣。远处,乌骓的传说踏雾而来:铜蹄击石,火星四溅;马鞍腾空,化作山脊。小韩抬头,雾幕被灯火撕开一道裂缝,火舌探出,像远古巨兽的舌头,轻轻舔舐新时代的额头。

1949年4月24日,解放军渡江木船在皖南电厂筹备处码头靠岸,桨声击碎雾障。小韩与工人们举灯迎接,灯焰被江风吹得横飞,像一簇不肯弯腰的旗。1950年2月10日,第一台5000千瓦机组并网成功,华东第一条66千伏线路把南京和马鞍山第一次连在同一颗心脏上。汽轮机低吼,江水震颤,小韩站在控制屏前,听见自己的心跳与钢铁同步——马鞍里真的藏着火,火的名字叫“国”。


●蒸汽青春

1988年,老韩的头发已白成盐霜。12.5万千瓦机组拔地而起,烟囱像擎天的蜡烛,日夜燃烧着钢的祷词。阿强那年二十二,瘦得像被蒸汽磨亮的撬棍,钻进汽轮机缸体。缸壁仍残留滚烫的呼吸,热雾在空气中舞动,像被囚禁的河流。他屏息,指尖掠过一道比发丝还细的裂纹——那是金属的皱纹,也是时间的刀疤。

老韩把发黄的玉米饼纸递给他,纸面脆得像深秋的蝉翼。纸船折成,放入冷却水渠,顺流而去,像把旧日的饥饿漂向灯火。远处,新的塔吊亮起红灯,一明一暗,像古老航标;吊臂划过夜空,把一块弧形钢板缓缓放入预定位置,哐当一声,震起细尘。尘埃里,老韩看见自己年轻时的影子,正把第一盏煤油灯挂到钢梁。影子对他点头,他也点头,两盏灯隔着时间长河同时亮起。

吊装日,夕阳把钢铁照成赤铜,老韩站在60米高空,风把他的衣角吹成旗帜,又像乌骓的尾鬃。他低声说:“跑吧,跑成光的河流。”

1988年,第五期扩建开工,2×12.5万千瓦机组上马。钢索在黄昏里铮铮低鸣,电焊火花像撒向夜空的星雨,阿强的影子被焊光拉长,一直拖到江面,仿佛要把乌骓的轮廓烙进水里。1996年,华东第一座“一流火电厂”荣誉奖牌挂在老厂门口,老韩用袖子擦了擦,像在擦一盏老灯。那天夜里,他悄悄把奖牌扣在胸前,对着江水敬了个礼——敬自己,也敬那匹从未卸鞍的火马。


●屏幕里的蓝焰

2012年6月,夜色被LED屏切割成幽蓝的冰片。阿强——如今的强师傅——把指尖最后一次敲击留给徒弟小羽。阿强取出那把锈迹斑斑的扳手,轻轻旋转,吱呀声像岁月在骨缝里低语;扳手表面映出微光,像一条不肯熄灭的火线。

小羽25岁,对讲机里低回汽轮机的咏叹调,屏幕上一条绿色曲线像黎明前的地平线。66万千瓦的心跳,在光纤里奔跑,比乌骓更快,比江水更稳。

凌晨两点,翠螺山被霓虹描出一道青金色的剪影,像被火烙过的铜版画。小羽把对讲机轻轻放回磁吸底座,像把缰绳递回历史的马厩。超低排放改造完成那天,脱硫塔披上白云的袍子,黑烟被漂白,像一场漫长的雪。阿强抬头,看见白练冲天,轻声道:“火,终于学会洗净自己的影子。”


●灰烬上的篝火会

2024年深秋,翠螺峰下不知何时燃起一堆篝火,鳞纹虬龙的老松像沧桑的老人,遥看新厂烟囱如同沉默的巨人,仿佛老韩正举目远眺,火光映着他银白的眉。灰烬被风扬起,像逆流的雪,先落在阿强与小羽的肩头,又悄悄栖上老韩的眉梢。风把灰烬吹向江心,灰烬在水面排成一条暗红的线,像地图上未完成的边界。

老韩点燃1947年的玉米饼纸,火焰卷曲,像一页被重新朗读的史册。阿强展开1988年的纸船,船底油痕仍闪着乌金的光,像一条不肯干涸的河。小羽盯着大屏上的实时发电量,数字瀑布般倾泻,像给马鞍镶上一行流动的银钉。

老韩说:“火是灰烬的遗音,也是光的胎衣。”

阿强说:“火是江水的倒影,也是汽轮机的回声。”

小羽说:“火是屏幕的脉动,也是长江永不闭阖的耳廓。”

灰烬旋转上升,在夜空里开出一朵暗红的莲,又缓缓落下,像为三人加冕。


●江火长明

江水继续翻页,一页赤焰,一页青螺。火从马鞍形的山谷里长出,长成铁塔的骨骼、电缆的筋脉、光纤的神经,长成老韩的灯、阿强的锤、小羽的键盘,长成2050年的新氢焰、新储能、新远方。当第一束氢火焰点燃试验炉,火光映亮了新一代操作员的瞳孔,他们透过VR头盔看见:乌骓在数据云端昂首长嘶,翠螺在数字孪生里依旧青翠,凤凰的羽衣化作一行行跳动的代码。乌骓仍在奔跑,鬃毛已化作电流;翠螺仍在倾听,月色已换成灯光;凤凰仍在轮回,羽衣已换成时间。

老韩轻声说:“跑吧,孩子,跑到光也追不上的地方,再回头看,这条江仍是我们共同的心脏。”阿强把耳朵贴在冷却管上,听见蒸汽在深处唱歌,歌声里有玉米饼的香味,也有未来的氢焰味道。小羽举起VR眼镜,镜片上映出三座冷却塔,像三座灯塔,为下一程远航的人守夜。

此刻,江面升起一轮薄月,月色被冷却塔截成碎片,洒在他们肩头,像一场无声的加冕。老韩伸手,接住一片月光,合掌,像捧住一粒火种。阿强把那片月光放进衣袋,贴近胸口。小羽把月光写进日志,日期栏填:未来。

火,一直在。

光,一直亮。

TOP